风花煮鱼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红炉点雪》

—1—

山路回转崎岖,如卧龙般膝行蒲伏,扶摇而上,行至葱翠隐约处,被山间袅袅的雾气一口吞了去。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俗言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与眼前这秃驴站在一起,我总更像俗言里头那个愣头鹅。


他并不看我,只是顺着蜿蜒稳稳当当地走着,步下生风。


我气极,虽说无所事事是我,死皮赖脸也是我,但俗言也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每日扯着脸皮对他笑出花儿来,他也能每日扯着脸皮告知我“勿近,勿言,勿扰”。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去?”虽他走得快,但若是比起赶路,放眼臭笔头写的那张破白榜,也见不得几人能赶得过我。


我已凑至他的跟前,手指捻了株狗尾巴草,瞧准了时机,猛而袭向他的耳廓。


他果然躲不过,玉琢般的耳朵被狗尾巴撩上一抹红,才抬起他们出家人那双“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眼睛看向我。


“依住持所托,做法事。”


“做法事?是去超度吗,还是念咒?慈悲咒?”我兴奋起来,虽屁也不懂,也能大言不惭地胡诌一番。


他摇头:“是点化,是教知百姓知礼,明事,不与争夺,慈悲为怀,懂得人生不过渺渺几十载,学会放下,四大皆空。”


—2—

他的法号是净云。


我向来不懂这些文文绉绉的东西,连笔也握不端正,但我知晓这法号好听。


姓甚名谁,我见了他已余三月,却还是不知。


无妨,我与师父相处十余载,也只知道他名号“三斗鹅”。在我看来,姓名不露的,往往不是惊才绝学,就是做贼心虚。


净云周身的气度,一瞧便是前者。


记得初见他那夜,月正弯弯,并不很亮,月晕团团凐进墨色里,照在葱葱郁郁的林间,给被林叶遮掩了大半的小庙添上更多孤寂。


那夜负责清扫院落的是愣头愣脑的念空,他边动作着,边对着望月不语的净云说话:“师兄,师兄,都说月晕而风,明日是不是要下雨了。”


净云看似正烦恼着,并不应他,他依旧念叨:“师兄,师兄,此时此景,可不可谓月白风清?”


我负了伤,正卧坐在床榻上,床榻旁有扇窗,念空叨扰着净云,净云奉命守在我房门前,而我则盯着窗外那绝尘的身影,在心底默然接过念空的话:


“自然自然,月白风清天上月,风清月白眼前人啊。”


—3—

撞见他们是这个夜晚,山间,我过路这山头时,遇见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和尚,抱着个破布囊,被团团围在手握弯刀的刺客中间。


我当然冲了上去,却不想养在师门十几载,自己算得上精通的竟然只有跑路,他们人多且武艺不疏,出手狠辣,须臾几下,我便败下阵来,只能在人群中堪堪躲过些攻击,毫无还手之力。


那小和尚伏在地上,已是动弹不得,他使足了劲将布囊朝我扔过来,冲我吼道:“西面山头,找庙!”


少年的嗓音还很稚嫩,却满是决绝,声音荡在山间,撞在石头上铿锵作响。


我抬腿放倒了几个意料未及的,又踩着不知是谁的脸,跃上了枝头,接住那破布囊,翻身跳下了涯。


嘶——


与贼人对峙那处已接近顶峰,这坡陡峭非常,我尽力稳着身形,寻着支点,却也只能稍缓慢些落下的速度,身体被碎石划得满是口子,疼得钻心。


不能控制地,我直直冲向越来越近的地面——大抵是半山腰,探出的一块石板子。


我被人接住了。


有人跃起后稳当当地接住了我,又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突而安稳下来的感觉给了我许多慰籍,耳鸣嗡嗡,我听见脑子里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那根筋“啪”地一声响,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就已经呆在可以听风,赏月,赏净云的屋里了。


—4—

而后我便暂住在了这间庙里。


庙里的每一片青瓦,每一株花草,每一缕山间拂来的清风,都诉说着“清心寡欲”四个字。


他们都会在鸡打鸣,雀啼舞前起身,止语上殿,礼佛三拜,上早课,打坐,用斋,晚殿。


夜时净云及几个和尚会与住持学习些旁人不用学的东西,学完后他们也会和其余和尚一般,挑挑水,洗涤衣物,打理院落。除净云外的和尚多还会与同伴散着步研习经法,而净云则是直接回房睡下。


嗯,起初伤势还有些要紧,我闲得偷偷在净云身后跟了好几天,才摸索出来这些。后来我也跟着他们作息,他们念佛时我便练功,他们用斋时我也用斋。


太阳西落时,这座小庙在隐隐山间便显出些夺目的色彩来,不知是到了哪个时辰,寺里便会响起阵阵钟声,钟声绵延而厚重,悠悠荡在山林里,荡在心间,久久后散去时,也残留着一丝余音。


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只是少了些荤腥。


此间我去问过念空:“那晚我想救下的小和尚呢?”


念空只是摇了摇头,一脸的悲戚,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亦去问过住持:“我替小和尚带走的布囊里究竟装了什么,小和尚拼了命也要护住?”


住持也摇了摇头,慈眉善目的,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当我拿着这些问题一道去问净云时,净云也不摇头,也不看我,面无表情直接道一声:“阿弥陀佛”。


—5—

净云向来懒得看我一眼。


念空生性活泼,倒与我说了许多净云的事,住持的事,还有他自己的事。


他说小和尚是住持的孩儿,那晚去护送一本绝世的秘籍回寺,这事是住持受人所托早早应下的,本该是净云的活儿,被小和尚软磨硬泡求了去,净云现下悔得不行,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他说净云与他们不同,不是被家人送进庙里的,而是方丈抱回来的,方丈最疼净云,净云也最争气。


他还说了许多事情,我记得清楚的到只与“净云”有关,打小时候起我师父就爱骂我不长记性。


念空不作亏本的买卖,他也问我:“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何在这深山老林里。”


我思来想去,还是听了一回师父的话,没敢随口自报家门,琢磨出了一个足够“圆滑”的说法:“我从一片深山老林来,向一片深山老林去,在这片深山老林停下来,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途经而已。”


念空睁大了眼,似乎觉得我这个能被寥寥几人逼得跳崖的,兀然提到“天下第一”实在太过无稽,“噗嗤”地笑出了声又被他憋了回去。


我挑眉,问他:“你可注意了我身上穿的衣裳?”


念空点头:“总是红色。”


我凑近他,耳语道:“我师父说了,这种红色衣料是受佛祖庇佑的,他找大师开过光,保我能拿下天下第一,登峰造极。”


念空先是半晌没反应,而后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好像庙里的公鸡打鸣,他笑着对我断断续续道:“你不够诚意,佛祖不会理你,唔,不若你去找净云师兄教教你如何诚心向佛,兴许真能让佛祖照佛照佛你。”


我点头又点头:“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6—

为了能拿下天下第一,我想了许多法子,做到了将净云搅得烦不胜烦。


我问净云:“如何做到诚心向佛?”


净云挑着水桶,身姿挺拔,对我视若无睹,步下生风。


我抢过了水桶子,绳子摇了摇,水桶里的水舀着阳的赤红晃了又晃,泼洒了一些出来。


净云皱了眉头,也没拦我,对我说了一声:“送进厨房。”


而后转身,去挑另一桶水了。


我用草编了蚱蜢送他,得到一句“无聊”。


我悄悄告诉他我会酿酒,用玉米浆、野菊花、麦麸、老玉米粉、大曲酒和黄酒糟就可以酿出好酒:“若我可以陪着你下山做法,弄到了材料酿好了酒,便可以予你一点偷偷腥。”


哪想本在坐禅的他瞥了我一眼,起身便走,走时还教训我:“佛门清净,勿打妄语。”


我悄悄替他拿了衣物去溪流旁清洗,他跟来后气红了脸,一把夺了去,对我道:“伤好了,施主大可离开,莫误了正事。”


我作出了委屈的神态:“大师一心向佛,我也一心向着江湖,我是一定要拿天下第一的,大师就不能发发善心,助我一力。”


净云正自己搓洗着衣服,听了我的话顿了一顿,问我道:“为何非要天下第一?”


我说:“因为这是我师父的夙愿。”


他似是没想到我也能有正儿八经的想法,手上麻利地将衣服浸进水里再拎起,抹上皂角揉揉搓搓,随口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想也没想就答道:“弘门三斗鹅。”说完后才惊觉自己又将师父“说话留三分”的千叮咛万嘱咐甩在了脑后,心下一忐忑,在心底给师父道了几声“徒儿知错”。


我抬头却见净云那双悲喜不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他好似在打量着我,又好似有些心情低落,他看见我脸上茫然的神色,垂下眼,转过了身,轻声道:“你还是认真琢磨功法吧。”


我疑惑:“为何?”


他答:“若想一心向佛,先要懂得放下,无欲无求,四大皆空。”看着我愣神,他补上一句:“你不必做到。”


我愣着愣着,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不太明晰,他拧好了衣物起身离开,我才回过了神,跟上他,打趣道:“你对旁人施主长施主短,称呼我却毫不客气,不妥不妥。”


他再不理我,只丢下一句:“练功去。”


—7—

恍惚间,净云已经走了很远,他停下了步子,微微侧着身,只是淡淡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我,并不出声催促。


我捏着那根狗尾巴草,用指尖轻磨着滑溜溜的根茎,也看向净云——他耳朵上的红色已经消褪了,就那么静静地等着我跟上去。


天色明朗了起来,晨光搅浑着雾气,给他素净的一身袍子铺上层熹微,竟显得他的眼睛带上了柔色。


“快些吧,”对上了我的视线,净云轻声道:“我们还须去趟医馆。”


我跑至他的身旁,有些好奇:“医馆?作甚?”


“抓药。”


“抓药?”


“我们每次下山,都要去的,你不知道罢了。”他顿了顿:“他已经醒了。”


我怔愣一会儿,“哦”道一声,心下明白了,醒来的是那小和尚。虽没人肯告诉我小和尚如何了,我还担心过好一阵,想来隐隐有些难受,但终归也是舒了口气。


净云许是瞧见我脸色不虞,补上一句:“住持只是谨慎了些,你莫要多想。”


我摇摇头,住持这次要我跟着净云下山,已然是信任我了。况且,不自报姓名,有所隐瞒的都是我,在寺里久居,借着养伤的名头,除了净云也从没人赶过我离开,我笑答:“我已十分心怀感激,若是有朝一日登峰造极,一定涌泉相报。”


净云不解:“你本就是为我们负的伤,何谈报恩一言,我们当向你报恩才是。”


我嘿嘿笑:“你也信了我会登峰造极?”


“你若不整日跟着我,专心练武,日后定能在江湖里有一席之地。”


我不说话,把狗尾巴草衔在嘴上,眼珠子向下瞅着它被我叼起又放下,心里有些茫然,我确实不是个天资聪颖的料,世上最不缺的又恰是奇才。


“净云,你功夫很好吧?”我瞥了瞥他的神色,确认他没什么不愉快:“那日把我接下的,是你对不对?”


净云没有作声,我权当他默认了。


“你这样的人,天资聪慧,住持赏识,又心无旁骛的,没被什么纷纷扰扰纠缠过,不懂,不懂。”


净云不接我话茬,我已然习惯,但他接下来一句话却着实让我心里抖了两三抖,他道:“住持说今日回去,有话对你讲。”


我们已下了山,山脚落了几户人家,净云敲了户人家的门,没等大惊失色的我继续问他些什么,就见他端庄尔雅,敛目作揖:“施主,贫僧净云。”


—8—

香烛熏起的几缕烟弯弯绕绕,升得老高。


住持的屋里洁净朴素,只留下佛台,座椅,以及禅位,还有被净云一人独占了的小茶几和一套白石做的茶具。


不大的一张卧榻上躺着小和尚——见他那日虽没能看清脸,但他一身的少年执拗和眼睛里的精神气,确能让人一眼记住。


“多谢。”是我一迈进屋里听到的声音。


我抬眼看着他血色还不错的脸,回笑道:“不必不必,即使我不在,想必净云…净云大师也会赶到的。”我摸了摸鼻头:“倒是我有些多管闲事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净云沏好了茶,给掌门先添上了一杯,又给我添上了一杯,抬起向我举了举, 示意我接茶。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对他咧出个绝对真诚的笑,他瞥过了眼,抬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叩了几下,品起茶来。


住持咳嗽几声,开了口:“施主,可是弘门子弟?”


我点头,净云会告诉住持是人之常情。


住持也点点头,和颜悦色道:“净云与我说时我还不太确信,不过观察数日,施主不拘小节的行事做派,倒是与三斗鹅如出一辙。”他“哈哈“几声,继续道:“不问清来龙去脉便为人豁出性命,不了解势力派别就坦坦然留下,果然是三斗鹅的弟子。”


我心里明白不思而行是我的毛病,只得讪笑道:“师父说我…一直是个有福之人。”


住持笑眯了眼:“好啊,不错。”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净云,他依旧垂着眼坐着,似乎也笑了一笑。


“弘门除施主外,可还有人?“


“还有左右护法,打理杂务的小若,便无人了。”


“施主此行,是冲着武林大会去的吧?”


我有些讶异:“是。”


“距武林大会还有半载,为何早早便赶路来了?”


我踌躇几下,小心答道:“寻物。”


住持仍点点头:“你所寻之物,已被你自己救下了。”


“啪——”是我的茶杯碎了,听见这声响,净云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开了次口:“清扫干净。”


我寻的是师父给我一本册子——不能称之为秘籍,只是老头瞎鼓捣出来的,没人知晓上边写了什么,他老人家临去前,嘱咐我了三件事。


其一,这本册子他送了友人保管,武林大会上会有人给我,我若能在此之前找到,便要在大会上弄出一番名堂,我若是找不到,便认命,等下一次机会。

其二,对人对事三思而后行,话留三分地。

其三,不求天下第一,但要在老笔头的白榜里写下我的名号。


师父他老人家啊,从没让我琢磨透过。


他对我没什么要求,也向来不以身作则,吊儿郎当老油条,是我为他起的,想来比三斗鹅更适合他的名号。


我巍巍地接住了小和尚从床上抛给我的包袱,比头一次抱着它时更加忐忑。


哪知平地一声雷从不会只响头次,住持悠悠又添上一句:“见了你,净云也当是了了心愿,读懂些他的父亲了。”


包袱被我再一哆嗦,砸到地上扑起一层灰,幸而我没再捧一只茶杯。


我看向净云,他只淡然地端坐着,面前的茶杯袅着轻烟,他一尘不染。


—9—

鸟雀声参参差差地响在林子里,却从不会叨扰了佛门清净。


出乎意料地,我阴差阳错顺了心,在大会拼杀前先拿到了师父的册子。


不出意料地,住持给我下了逐客令——我是该继续赶路了,江湖的路是要走着才能走完的。


在我眼里,师父就算是与地府修罗打起了交道,我也不会奇怪,偏偏他与住持这样端正的人物坐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我是在幼时被师父领回去的,据说他是在一家猪肉铺子前捡到的我。他抱了我回去,却把净云送给了佛家,又是为何?


我这么问了净云,净云对我笑了,是清清淡淡,让我心下咯噔的笑.


“不知。“他轻叹:“想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背上了包袱,包袱裹着念空送我的一串檀木串子,我虽不懂,也知道里头装满了福气。


我登上了马匹,马背上坐着不太平稳,起起伏伏的感觉,我已经不太适应了。


净云替我牵着马,等我坐稳了,他将绳索递给我,对我说了句“保重。”


我压低了声音真挚道:“先前那样说过你,抱歉。”


我说过他没有纷纷扰扰缠身,一身清净,令人羡慕,却未曾想过他是否甘愿远离是非,了去红尘。


是他远离了纷扰,还是纷扰远离了他?


我看他了又看了好几眼,才拉紧了缰绳,扬起落下前听见净云一声轻笑:“你会是天下第一,我信。”


马是念空找来的好马,我刚落下缰绳,便被拖着离弦一般地冲了出去,我听着灌进耳畔的风声,回头看着飞逝而过的一棵棵树,和孑然不动,“风清月白”的那抹身影,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保重。”


马蹄在沙石上踩出了嘈杂,寺里好似鸣起了晚钟,被马蹄噔噔掩得听不真切,又似空远悠扬,荡在心间。


———————————完——————————


红炉点雪:红炉上着一点雪,立即融化。比喻一经点拨,立即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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