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煮鱼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致谢有非》


我一个人坐在葡萄架的极端,看鸟和落叶,喂蚊子。


这些落叶都是去年的了,捱过了年时的轰然一段热闹,且没有滚进马路上匆匆忙碌的时间缝隙,得以在这样热烈的夏日里,张扬地带着冷漠气息留存。它们留存在砖瓦上,没法“零落成泥碾作尘”,只能颓然又冷硬地失去生命气息,寸寸腐烂,成为黑色的、越来越碎、更碎的碎渣。


我在给谢有非编辑一条絮碎,得以称之为漫长的讯息。在我想对他说的许多我自己也没耐心再看一遍的语句之上,我敲下了最后四个字:致谢有非。


我想要对他表达的情感过于纷杂。喜爱、逃避、还有无论何时也想让他多知道的,哪怕是零星的关于我的“不为人知”。我向他内敛着自己,又幻想着能自然地向他炫耀自己。


无意识地,我边思索着谢有非或者我自己,边挠着短裙没能盖住的膝盖,低头才看清我的腿红了一片,两个蚊子包几乎连在一起,一大一小,不知是哪一边在痒。瘙痒。很痒。


这竟也能令我想到谢有非。谢有非只穿长衣长裤,在夏天也是,我曾以为他是怕被晒伤,因为听妈妈说起过白皮肤的人很容易被晒伤。而当我去问他时,他只是头也不抬,嘴里“呿”一声,说:“怕痒。”


“怕痒?”我很少能只通过他说的一句话就弄明白他的意思。


“嗯,被蚊子咬了会痒。”


即使是面对某种畏惧,也要怯懦得理直气壮的,谢有非不招人喜欢。我常常偷偷盯着谢有非白皙修长的脖子,或者是他头发细软,却异常纷乱地揉杂在一起裹住的后脑勺,心想若是我多认识几个能陪我打水漂、看风景的男生,也许就不会一直喜欢这个似乎不太招人喜欢的谢有非了。


可朋友曾对我断言,我只会更加喜欢谢有非,因为没有人能像谢有非一样,有耐心地让我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世界里幼稚许多年。即使谢有非的耐心仅仅体现在不驱不赶,对我进行漫不经心地放任。


喜欢一个人或许是余音袅袅,斤斤计较。我在路过跳橡皮筋的孩童身旁时,甚至会不自觉地用“马兰花开”为谢有非编出各种各样的顺口溜。而上一刻,下一刻,此时此刻的谢有非,哪些做的令人艳羡,哪些做的不够妥当,我都牢牢记着,并小心地隐藏,如此便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谢有非的人。


我无法用诗情画意描述谢有非,我看见的谢有非总是行走在马路边,伴着来往的许多匆忙与浮躁,在昏黄的灯影绰约里,在嚣张的车轱辘与鸣笛声里。他或是悠闲地走着,戴着无线耳机,肆意地不理会嘈杂与絮碎,或是带着他的足球奔向球场,把自己融进风里。


我只能用我和他一起生长的,经历的碌碌光阴与略显喧嚣的烟火气,细细刻画属于我这一份的谢有非,写进《致谢有非》里,写给谢有非。


我写给谢有非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在你的世界里多留一会儿。”


第二句话是:“烟火也想接近你、看清你、绝不触碰你。”



-1-

“烟火也想接近你、看清你、绝不触碰你。”


这个城市仿佛只存在着两种天气,或是碧空如洗,滚烫地融磨着谁与谁的脆弱,或是阴雨绵绵,细细地熬煮着谁与谁的无可奈何。


那天也下雨,我和谢有非躲进了我们常去的便利店,吃我们都喜欢的关东煮。我把我的黄色雨伞歪靠在店门外,雨滴落在了我买的咖啡的包装袋子上,在袋子的褶皱处碾磨出一片痕迹,那块便坍软下去,袋子再也无法平整地折好了。我从书包里掏出笔,在痕迹处画了一个笑脸,才满意地起身,为我和谢有非买关东煮。


“一串鱼丸和一串鱼豆腐?”我问谢有非。


“两串鱼丸。”谢有非头也不抬,伸出两根手指头摇摇摆摆,鱼丸是他的,鱼豆腐是我的。于是我买了两串鱼丸和两串鱼豆腐,只是因为想要吃和谢有非差不多数量的东西。


我曾被斥责为“毫无主见”,在我幼稚的爱情观念里,我喜欢将生活中所有的细碎都与谢有非扯上关系。诸如从小学时老师在节日发的糖果开始的,我总争取和谢有非拿到同一种口味的糖果,到后来是和谢有非挨在一起交给老师的作业本,和谢有非一样的集体项目分组。


朋友对我的幼稚行径嗤之以鼻,并有些责备意味地问我:“你怎么从来不和他一起吃鱼丸?每次都吃鱼豆腐,这不是和谢有非吃的不一样了吗?”记得当时的我毫不犹豫道:“鱼豆腐是无法舍弃的,即使是谢有非。”我可以为了接近吃鱼丸的谢有非吃两串鱼豆腐,但不能为了谢有非也吃两串鱼丸。


回看那时的我,幼稚又偏执,呆头呆脑、滑稽执拗,讨人啼笑皆非。


最终我买了两串鱼豆腐,把鱼丸递给谢有非,满满咬下我自己的鱼豆腐,在口腔里尝尽了鱼豆腐的滑嫩和香味后,问谢有非:“今晚会很冷吗?”我们将和几个朋友一起坐在城市的河道上方,落于车水马龙边上的石桥上看一场城市烟火。


“不会冷,但你要戴上你的熊帽子,风会很大。”谢有非说的我的那顶小熊帽子,从初一就开始戴了,戴在我的头上已经从很宽松变为正好。我略微犹豫,因为如果在不是谢有非的其他朋友们面前戴,它似乎有些太幼稚了。


我正思考着偷戴妈妈的帽子如何,或是干脆穿上戴帽卫衣又如何,却突然想到谢有非很喜欢摸那顶小熊帽子头上柔软的毛。最终,我的思维止不住地发散至:如果我们生活在动画里,谢有非是不是会在烟花绽放的刹那,揉揉戴在我头上的帽子,对我说一句“喜欢”,和灿烂、绚目一起出现的“喜欢”。


如果是这样……我高高端起装关东煮的小碗,企图盖住自己发热的脸庞,如果是这样,即使有一些丢人,我还是会选择戴上那顶幼稚却柔软的小熊帽子。再偷偷瞥了瞥一直在用手机背单词的谢有非,他从没把眼睛往我这边斜一斜。我早已习惯了在情不自禁地欣喜若狂后看看那个对我的存在毫不在意的谢有非,自己浇自己一盆凉水。


鱼豆腐本就不是味道重的东西,我的鱼豆腐好像仅仅因为谢有非常态的漫不经心倏而失去了味道,只剩下依然嫩滑的口感。一口咬下是无关痛痒,再一口……我看着窗外的雨在便利店的玻璃上,在我和谢有非的面前甩下斜痕,风好像顺着本该仅仅短暂留存的雨痕扫了进来,我竟在嘴里尝到了潮湿和涩意。


在这样的涩意里,我转念想到,就算戴了小熊帽子,谢有非也可能在烟花绽放的刹那摸一摸别的女孩子的头,对别的女孩子说“喜欢”。


我不得不开口打断专心致志的谢有非:“谢有非,任何人都应该对你的好回以善意。”我有些困难地吞咽着舌苔底下的涩意。而我真正想说的是,对谢有非的喜欢,任何人都应该回以喜欢,没有对他的喜欢既时回应的人,谢有非就不要再喜欢了,即使这个人是我。


“知道了。”谢有非嚼着鱼丸口齿不清地回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清了。不过就算他听清了,也只能听见我的懦弱与遮遮掩掩。


我们在那晚看了烟火,戴着那顶幼稚的小熊帽子的我和谢有非,还有我们的朋友们。谢有非边静静观赏着绽放在河道上方和许多车水马龙的后视镜与车窗里的火树银花,边扯着我的小熊帽子的耳朵,后来他真的凑近我说了一句不是对我说的,但也让我开心许久的“喜欢”。


“我喜欢刚刚的那朵烟花。”他说:“你看清了吗?就在刚刚。”


捕捉到谢有非用在“烟花”前的量词是“朵”,我看着他笑,看来他真的非常喜欢烟花。


“看清了。”我怕他在接踵的绽放声响里听不清,使劲点头,小熊帽子的耳朵因为我的动作,让谢有非没有捏住,从他的手里滑落了。


谢有非伸手重新捏住我的帽子,对我展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大概是表示“他知道了”,再把目光转回天空。烟火飘落得细碎又漂亮。总有零星的几簇光亮从似乎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奔向我们,在我们眼前落烬于晚风中。


“谢有非,烟火好像也想要触碰你啊。”


“什么?”


“果然刚刚的那朵烟花是最好看的。”


-3-

“一个人要想被世界记住,需要成为一块棉柔巾。不能是纸巾,捏紧了就再无法漂亮地平整了,也不能是丝巾,却不是因为它有多矜贵多无能……谢有非,我真的觉得,丝巾缺少的东西与我相似,作为一块没什么机会沾染上污垢的丝织品,它大概总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被扔掉。”


我和谢有非常常走在路上。谢有非一直跳拉丁舞,背脊板正,套着宽大的校服也能看出他出众的修长与挺拔。而我总是跟在谢有非身后,羡慕着能跳拉丁舞的谢有非,思考着自己是否过分安于现状。


尤其在高三时,我的闲适怠惰总与周遭,包括谢有非在内的焦虑不安格格不入。我没有明确想做的事请,没有对任何学科特别充满热情,在一个人人需要一个梦想傍身的大环境里,即使我还没有落后别人太多,但未来成为落后者于我而言似乎已成为必然发生的事请,这样的认知偶尔会令我陷入时间不长,却有些深刻的自卑里去。


刚进入高三的谢有非比平时更加难以接近。他不习惯将自己表达给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当他不开心时,会一直戴着耳机,用大拇指摩擦自己的食指。如果我找他讲话,他会摘下一边耳机,听我讲完后露出笑容说“知道了”,然后重新戴上耳机,回到自己的思绪里。我明白他的烦恼与考试有关,也与每日争执的父母有关。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尽力感受着自己也不太高昂的情绪,以此更加接近谢有非,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我的名字是陈茉,朋友叫我茉茉,家人叫我阿茉,心情好的谢有非叫我陈茉,正如我永远称呼他为谢有非,情绪不佳的谢有非则几乎不会主动叫出我的名字。但无论他的情绪是否低迷,如果偶尔一个回头发现我的帽子掉了下来,他会立即停下,对我说:“陈茉,帽子掉啦。”


我永远带着帽子。春秋时,我的校服里面一定穿着一件带帽卫衣,冬天我把带帽棉服穿在校服外面,夏天则由谢有非每日帮我带上一个遮阳帽。因为谢有非负责任的提醒,我在室外永远带着帽子。当我想跟不开心的谢有非说说话时,我就会扯掉自己的帽子,等着他提醒我,以此把他扯出自己的思绪,或是提醒他,在他身边总会存在一个我。


这令我想起刚进入高三的那个夏天,我和谢有非为数不多的争执,源起于我为数不多的任性——我仅有的一次真正不想戴帽子。夏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我热爱暖和的阳光,夏日对我态度却过分暧昧了。没有直接晒在头发上的阳光,没有沁入脾脏的清凉汽水或是雪糕,我走在夏日的炎热里,像是个端坐在悲剧剧场里,无法参与却要承受所有突如其来的悲伤的无能旁观者,偶尔,气温的炎热会真正令我心烦意乱。


“谢有非,帽子太热了。”在那天谢有非第三次为我重新戴上帽子,我终于对情绪本就不佳的谢有非表达了不满。却看见他恍若未闻,把帽舌端正至对着他的正前方,戴上耳机转过头。


我不是个擅长表达不满的人,很少能选对正确的方式,于是我对谢有非大呼小叫:“戴帽子有什么用?心理安慰?”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热,空气里浮沉的灰寸寸黏着寸寸,附着在被许久才被酿出的一阵风带起的凉意上,让阵阵爽意快速回温,再次燥热起来。


我这次选择的发泄不满的方式是歇斯底里,而谢有非表露不满的方式永远是沉默。他皱眉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靠近我,把我拿在手上的帽子一把抢过,扣在我的头上,之后转身快步走掉了。


他了解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也知道我不会再把帽子摘下来了。我和细小的,肉眼难见的颗粒们一起燥热在空气中,还有些酸胀,我可能被泡进了塞进炉子里加热过的橘子汁里,这个橘子没有熟透,温度无法将它催熟,榨成汁后只剩下了酸味。


我到教室时,谢有非一如往常地戴着耳机,撑着脑袋,没有参与周遭几个朋友的讨论,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很深地蹙着眉,明显表达了此刻的心烦意乱。


朋友们似乎在讨论着选修课本上的《项脊轩志》。


“归有光是愁。”


“归有光只是念,没什么愁了。”


我听见他们一声盖过一声地找寻课本上的句子佐证自己的观点,这样的气氛有些许轻松,我很久没有听起他们为了与考试不相干的内容争驳得面红耳赤了。看见我一个人走来,争吵暂时停止,他们看着我问:“茉茉,归有光愁不愁?”


我没什么心思探求那篇我不太熟悉的选修课文的深层次含义,只依稀记得《项脊轩志》里最后一句话蕴起的深深的荡气回肠,我想了又想,想不出自己的认识,只好对他们说:“反正我很愁。”


他们很给面子地笑,我也笑着,偷偷看了一眼谢有非,发现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趴到了桌子上,连头也懒得撑着了,好像在睡觉,我知道他是在拒绝与我的任何交流。


我明白,一句“戴帽子有什么用”,相当于全盘否定了谢有非在我身边每一次对帽子的执着。帽子挡风,挡雨,挡太阳,在谢有非看来,好好在室外戴着帽子,我感冒不适的几率就会小一些。我明白的,只是很难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的明白。


我决定了对谢有非好好道歉。刚放下书包,抬眼却看见朋友们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眼睛瞟着谢有非又飘向我,让我立刻忐忑起来,心脏乱撞的声音霎时响彻了我的整个耳腔,很难受,但却抵不住焦急的心情对我更严重的影响,我站起声来想阻止他们不合时宜的打趣,却来不及了。


他们对着我说出了口:“茉茉,那你觉得谢有非是在愁,还是在念呀?为谁愁?为谁念呀?”


我在那时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教室窗外的风搅碎着树叶和太阳,发出巨大的吵闹声响,吵进我的脑子里竟多了些催促的意味。怎么办?怎么说?谢有非还在生气,谢有非本应不知道我的心思,谢有非是不是再也没法心无芥蒂地给我戴上帽子,告诉我“别摘”了?


孤立无援。


我第一次切身体会了这四个字的含义,我迫切地盯着谢有非,即使看不见他的脸,我想在他沉默的背影上看出一些平静和无所谓,这样的小心翼翼和渴求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像是在我心里交替出现的恐惧和欣喜,更像是我和谢有非之间看起来亲密无间的距离。


谢有非在我的注视和无措里抬起了头,我本以为他的耳机开着降噪,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但他抬起头,一只手整理着自己脑门上杂乱的碎发,一只手摘下耳机,回过头对着大家说:“谢有非不愁也不念。”


然后他看向我,进了教室很久也没来得及摘下帽子的我。我还未从内心的兵荒马乱里回过神来,他左脸上可能是被自己压太狠出现的红印子让我更加恍惚,我看着他伸出手靠近我,摘下我的帽子,习以为常地收进他的书包右侧,然后起身,告诉还在打趣的朋友们:“谢有非渴了。”


说完他出去了,身边的七嘴八舌很快转变了讨论方向,上课铃打响时谢有非才回来,他在我的桌子上放下一瓶我总喝的橙子味汽水,和一张不知道从哪个女同学那里扯下的,粉色的便利贴,上面写着谢有非的字:别在意,他们不是陈茉也不是谢有非。别生气,没冻过的汽水里面也有泡泡,也很凉快。


-4-

“我无法成为棉柔巾,只能做一块没什么亮眼外表,还没什么用处的娇矜的丝巾。我好似无法被这个世界记住,只能尽力地去记得这个世界了。”


“谢有非,活着一生,好像只有热爱的事物是任由自己选择的,你抓牢呀。”


我和谢有非总是一起走在路上的,我们一起看过烟花的石桥,小区楼下的石板路,到学校必经的、被摇晃的树叶遮盖得七七八八的天桥,还有一截路途并不短的公交车。路上有过父母,朋友,来往的陌生人,当我们不再需要走这条熟悉的路了,我会担心着谢有非也成为我的过客。


谢有非不擅于表露自己。他的骄傲自信统统被自己的一道围墙隔绝在他和所有人之间。这令我担心着,谢有非以后的,不同路上的同伴是不是可以发现很骄傲的谢有非的脆弱。我担心着谢有非不能被理解,他与世界的距离似乎会变得更远,我又担心他能被理解,那我将不会是让谢有非铭记最深刻的同路人了。


思绪辗转许久,我发现自己只是担心着他的同路人不再是我。


我曾想过,如果谢有非有一天会在我面前展现出一点点脆弱,我或许会有些自私地感到喜悦,这样的想法非常可恶,很快被我藏了起来,连日记也没有告诉。


后来,在谢有非真的脆弱得无力自己支撑着自己的那天,我却只能感受到冰冷和无措。一天一天经历的所谓“成长”,无非是循环往复地发现自己的幼稚并加以摒弃的过程。那天我们的城市也下雨了,熬过另一个很寒冷的冬天,我们离高考越来越近。


与其他备考生们不同,谢有非没能在备考之余收获些许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怀,他的父母终于停止了日夜不休的争吵,用沉寂假装平静,并将“为了谢有非”几个字作为枷锁,绑在谢有非的额头,嘴唇,每个可活动的关节上,让谢有非愈发焦躁,也愈发无可奈何。


谢有非该准备着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了。无论是连我也很向往的拉丁舞,还是每个学生都该学习的数学英语,他都学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极致。他父母心中的理想院校恰巧在一个我听也听不太明白的专业自主招生的名额,我在那天陪着谢有非去打印相关的资料,回家比平时更晚了些。


暮色,小雨,好不容易的一点点回暖变得更加微乎其微。风夹着雨,一阵一阵地将寒冷扑打到我的脸上。我们没有带伞,在没有雨棚的站台上,谢有非用他装着重要资料的布制文件袋和他自己的高个子,为我挡住了大部分的细雨霏霏。


那天的谢有非脸色苍白,他没戴耳机,就像找不到自己的堡垒了,眼神沉重地飘忽着,像是在湿漉漉的地上无处落脚。他站在风里毫无遮挡,我不是第一次地扒开他的布制文件袋,告诉他:“我的卫衣有帽子,快把资料收好,或者挡你自己头上。”


他也不是第一次地皱眉,嘟囔道:“废话真多。”说完把我的帽子往下扯了扯,戴得更紧一些。谢有非的面色实在过于苍白,有些令人心惊胆战,于是我踮起脚尖,双手抓住夸大的校服袖子,用我的袖子挡在谢有非的头上…….即使我只能挡住他的前半个头。这次谢有非没有推开我,而是把手抬的更高,依旧为我挡着雨,他露出了在整个高三很难见到的、不怀好意的、属于谢有非的笑,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看看你踮脚能踮多久。


“谢有非,累吗?”


“你累吗?”谢有非擅长在我这里四两拨千斤。


“你累了。”我已经摇摇欲坠,低头望了望脚底下,看见我的脚尖把地上的一小潭湿润漾开了一圈圈的晕,但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谢有非的疲惫,比起我累不累,我更确定的是谢有非累了。谢有非不再带着微笑理会我,他的眼神落到了手中的文件袋上,他死死盯着文件袋,好像想在里面找到答案,他到底是不是累了。


“是因为叔叔阿姨吗?”我擅长在谢有非身上死缠烂打。谢有非却摇摇头,否认了,然后他轻蹙着眉,把我往地上按,让我稳稳站在地上,我的手从他的头上滑到了他的肩上,感受到谢有非清瘦的肩膀上的一块不知道叫什么的骨头,我连忙缩回,感觉指尖的温度变得灼热起来,星星点点的火烧到了心坎里。


我瞪着眼睛看地上,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聚焦点,在我恐惧着谢有非会不会看出我的窘迫时,我听见谢有非在笑。


谢有非的笑是轻柔的,却使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小心翼翼在谢有非眼里似乎无处可藏。于是我恼羞成怒了,我抬手拨开谢有非的文件袋,而谢有非应当没有料到我莫名其妙的怒火,文件袋就这么被我挥到了地上,沾上了雨水和尘土,我只能立即放下心里的不痛快,蹲下将文件袋捡起,才意识到这个谢有非一直举着为我挡雨的文件袋重量并不轻,里面全是属于他的荣誉和优秀。


我满怀歉意地捡起它,递给谢有非,对他说:“抱歉。”


“你怎么了?”谢有非似乎对那个脏了的布袋子毫不关心,甚至没想着打开检查文件是否染上了脏污,而是更关心我的莫名其妙。


我并不想去回顾自己那一瞬间的自作多情和无理取闹,只觉得自己更加滑稽可笑,我对谢有非摇头,对他说:“快打开看看,脏了的话重新打印。”谢有非拎起文件袋看了看,似乎觉得它脏得不能再为我挡雨了,于是他学着我把一只手手撑进校服袖子,挡在我的头上,扯开了话题:“车怎么还没来。”


我不喜欢谢有非的漫不经心,尤其不喜欢谢有非对自己漫不经心。我想要拿过他的袋子替他检查,不料他这一次动作很大地避开了我的手,为我挡雨的袖子也拿开了。他抬头再看向我时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声音开始有些大地对我说:“跟你没关系。”


谢有非从未对我不耐烦过。他的所有情绪我都是熟悉的,除了谢有非对陈茉的不耐烦。我才发现自己如此不堪一击,仅仅谢有非的一个眼神,竟令我酸了眼睛,我皱着自己的鼻子克制着眼泪和难过,尽力理智地对谢有非说:“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这袋子东西吗?”


谢有非对我的悲伤肯定也同样陌生,他呆愣了一会儿,才低头小声地对我说:“跟你没关系。”话语的内容依旧强硬,语气却变得小心翼翼了。他想再次将袖子举起为我挡雨,被我躲开了。


小心翼翼的语气出现在谢有非身上太过于违和了,这样的违和令我更加难过,也令我知道了那袋资料一定与谢有非的沉重有关,因为那是谢有非,对自己的怯懦也会胆怯得理直气壮的谢有非。我见不得谢有非低着头,更见不得他和自己的热爱背道而驰。我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去这个学校?”


看着谢有非有些愕然地看向我,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而他的愕然有些刺伤着我,好像他觉得我不该这么了解他。我撇过头不看他,也无法扔下他一个人走掉,因为他是谢有非,而我们还站在雨里。


其实没有谢有非的遮挡,细小的毛毛雨也淋不到我,卫衣的帽子非常宽大,我只能在起风时感受一些冰凉的雨滴,我垂眼看着雨细簌地滴在我的鞋上,裤腿上,地上的水滩里,问谢有非:“为什么不想去?你有更想要做的事请吗?”


我没去看谢有非的表情,也没听见谢有非的回答,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漫不经心的状态,这让我一下哭了出来,我流着眼泪大呼小叫:“你能不能告诉我啊?我的所有事请你都清楚,为什么连你的梦想我都不能知道?”


谢有非明明知道,梦想对陈茉而言,是想要却不能拥有的渴望,是会让陈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感到自卑的东西,它时刻提醒着陈茉可能无法拥有别人都越来越靠近梦想的未来,是陈茉的另一个谢有非。


因为陈茉恐怕连什么都没有的那种未来也无法拥有。


因为陈茉应该也无法拥有谢有非。


我蹲在地上,抱住自己默默地、肆意地流泪。我已经不是在为谢有非哭泣了,而是在为自己哭泣。我感受到我们等了许久的公交驶来了,雨似乎也停了,因为地上的水滩里不再有涟漪荡起,但谢有非没有告诉我车到了,也没有为我擦去眼泪,他也蹲下身,让自己和我差不多高,没让我抬起头,而是静静地蹲在我身旁等我哭,当我的抽噎逐渐平缓,谢有非给了我一个突然的拥抱。


他把我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不在意我的泪水在他的衣服上已经和雨水混杂在了一起,他用手扶住我的帽子以防它掉落,然后轻轻地、像哄小孩一般地拍打着,说:“我想学医的,陈茉。”


他说想学医。


如果是谢有非拥住我这么说,那他学医一定与我有关,这可能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接着,我听见谢有非肯定了我的想法,他轻笑道:“我想要学医,为了超级勇敢的陈茉也为谢有非自己。”谢有非很少这么温柔,让我眼睛里的涩意再一次模糊了我眼里的世界。


谢有非很少这么温柔,又好像一直温柔着。因我生来便患有的疾病注定了,我的未来很难和谢有非的未来一样漫漫而迢迢。只是到了现在我才知道,谢有非也同我一样希望我们的未来能够有所交集。


我早该意识到的,谢有非对我所有的衣服和帽子了如指掌;谢有非比我的父母更惧怕我感冒;谢有非在突然的吵闹声里会最快地捂住我的耳朵,而不捂住自己的;谢有非在我每次的课间打盹前都会承诺由他来叫醒我,因为他知道我最恐惧的无非是突然的一睡不醒……


谢有非到了高三也一直跳拉丁——曾经,是我拉着他陪我一起去学拉丁舞,在跳舞时我被送到了医院,才知道了自己先天性的不足,那时我不懂得自己以后将要面临的那么多痛苦,只是为了不能去继续跳舞而伤心难过,所以那时的谢有非对病床上嚎啕的我保证,以后他跳舞给我看。


谢有非隔着帽子搓了搓我的头,让我抬起头来,他对我安慰地笑了笑,然后突然扯住我的帽子的松紧带,使劲一拉,我宽大的帽子就捂住了整张脸,他给我的脸留下了一个形状像灌汤包的洞,让我得以呼吸,我透过这个小孔无法动弹地地瞧着他捧住了我的头,凑了上来,隔着帽子,轻巧地,一触即离地,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我早该发现的,谢有非的喜欢比我的喜欢理智得多,成熟得多,也沉重得多。对谢有非而言,能为我的痛苦分担哪怕分毫,也能让他更好受一些。不知道谢有非知不知道,正如刚才一直为我挡雨的谢有非,即使雨本来就不怎么淋到我身上,每个为我挡雨、拉起帽子的谢有非都让我更加、更加热爱这个世界,接受自己的恐惧。


我听见自己没出息地哽咽着,用难听的声音对他说:“谢有非,我想看你跳舞。”


-5-

“将来的未来人潮汹涌,你要一切都好。”


这想必是我为谢有非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我们的青春被高考画下了一个短暂的“句号”,经过这一小段时间的休息后,我们的世界又会变得湍急起来。


此刻,我一个人坐在葡萄架的极端,看鸟和落叶,喂蚊子。


我在刚才约了谢有非见面,明天我就要去外地求医了,我的病症算不上多严重,但也对我进行了长达整个未成年人生的慢性折磨,是否能根治,是否需要手术,是否在谢有非奔向下一段人生前还能见到他,我们无法说的清。我大概率是能再见到谢有非的,只是因为不习惯于与谢有非告别,我对他进行了郑重其事的邀约,计划好好说一句很漫长的“再见”,再把《致谢有非》发进他的手机里。


人们对“郑重其事”或者报以期待,或者避之不及。不知道谢有非听见我的告别,会不会觉得我在小题大做?我习惯性地对谢有非可能出现的一点点心情胡思乱想着,我有如此繁复的心事想要对谢有非说,却没有一句是露骨地向他吐露虽然他已经了然于心的“喜欢”。


辗转后又无所作为才是我真正擅长的东西。或许有人提起过我偶尔表露的果断和无畏出人意料,但那个人一定不是谢有非,即使我每天出现在谢有非的生活里,我给自己套上的一层一层的恐惧却让他无法触及这一部分的我。


况且,有能力地无畏叫勇敢,没有能力的无畏只能叫愚昧。我生来就没有能力自信地说出,我会成为和谢有非同行最久的人。


直到我看见那个在夏天一定要穿着长袖、害怕蚊虫叮咬的谢有非穿着短袖的睡衣出现在葡萄架的另一个极端,他没来得及换衣服,却聪明地换上了可以跑的更快的运动鞋,他轻巧地,毫不犹豫地跑进这块全是蚊虫的葡萄架,他的风尘仆仆让地上细碎的落叶残骸发出声响,我看见这样得知了我的等待而匆促的谢有非后,终于做下了一个或许是愚昧,或许是勇敢的决定。


我本想大呼小叫地让谢有非别靠近我,这里蚊子很多,但我却无法说出口,我只好站起身来,感受着不知是因为谢有非、还是因为不舒服而跳动得剧烈的心跳,用我的心脏能支撑的最大速度一步拖着一步、揉搓撵磨着地上的灰尘与残骸、更迅速地迈向谢有非。


我要在我的《致谢有非》里再加上一段结尾。


“这不是什么模糊不清的感情,是没有其他繁复的东西能够装饰,只能涂抹着无猜漆色的,实质名为无能为力的爱。最似是而非、最孤注一掷、最纯粹、最张扬,是最无法割舍的脆弱和力量。”



-完-

@LOFTER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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